诡丽幻谭

[诡丽幻谭]文组官号,有意入组可私信。

[联文]七夜谈(二)


文/渚渚@渚绪 


  我从昏睡中醒来,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于是起身掀开窗帘,想看看外面的天色。但窗外一片膝黑,印在眼前的只有玻璃反射出的我的人像和屋内的一角,我想时间可能比我预料得还要晚。接着我坐回床上,捞起破旧的闹钟;闹铃果然坏了,离九点还有一刻钟,虽说时间紧迫,但好在没有迟到。


  我迅速起床洗漱,卫生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放在以前,这家旅馆只算是差强人意;但现在是特殊时期,暖黄的灯光和一尘不染的角落,尽管有的瓷砖已经出现裂缝,然而我已经很满意了。


  洗完脸,我起抬头,镜子里印出了我的脸,比窗子里的清晰很多。我的长卷发已经很久没去理发店打理了,它开始蓬松杂乱。我摆弄起头发,好让我看上去和正常时期时一样,但我失败了。且不说卷发在家是真的难打理,我略带苍白的脸也让我看起来没有以前健康开朗。


  在卫生间浪费的时间有些多了,我急急忙忙下楼,但在高跟鞋接触楼梯时慢了下来。我站在楼梯上俯瞰主厅,他们都来了,在壁炉边烤火,两两成对地聊天,有时也有人插到别人的话题里,聊得很火热。我向他们打招呼,为我的姗姗来迟致歉。他们则不在意,认为时间多的是,不差那一点,还开玩笑说“人类的本质就是鸽精”。于是我有了磨蹭的理由,一边和他们说笑一边慢慢走下楼,随便拉了个椅子坐了,脑子里满是我该讲个什么故事。


  我们一共七个人,是这家旅馆仅有的住客。因为大瘟疫的引发的一系列事故,无线网彻底瘫痪,有线网在五里外就断了,我们无所事事,只能靠书籍、谈天以及睡觉打发时间。我们做下约定,每晚九点聚在大厅讲故事,一人负责一晚,每晚一个故事;今天是第二天,轮到我了。


  一坐下来,成堆的故事就挤进我的脑内,上至乌鲁克王被骑阶石像踢爆腹肌,下到被送去苏维埃的王妃声称要驾坦克踏平满是封建余孽的王府。但我不想说这些。在瘟疫肆虐的初期,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境地有多可怕,类似的搞笑故事仍环绕在我们周围,我们称这种风格为“沙雕”。现在我沙雕不起来了。


  我突然记起某本三流小说的剧情,我想可以分享一下;主人公名叫艾丽卡,是杜克兰特小镇修院的修女。这是个有点长的故事,没有有趣的冒险,也没有伟大的爱情;出于避免前期冗长无趣的剧情让大家打瞌睡的目的,我选择从中间开始讲。


  我起身倒了杯水,水汽氤氲在枯黄的壁炉火焰边,我开始了我的讲述:



————————



  1.


  我们先把目光投在杜克兰特小镇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修女丽达正把自己房里的东西一一展示并赠送给修院的其他修女。丽达没有穿修女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在当时极为流行且价值不菲的长裙——这是米哈伊尔送她的礼物,他要他未来的新娘穿着这样美丽的衣服被接回家。


  修女艾丽卡被其他十个修女围在中间,冷眼看着兴奋的丽达。


  “爱莉娅修女,以后这间房就给你了,你那间太过潮湿阴暗,早该弃用了。来,看看,打开窗户新鲜的空气就呼呼地吹进来了。我保证这是我们修院最好的房间!”


  丽达在窗边喋喋不休,夸耀自己房间的优点。爱莉娅修女在她身后连声喏喏,作为修院里资历最浅的修女,她总是这样顺从温和。艾丽卡修女则默默皱眉,她脑海里是当初丽达抱着玛萨嬷嬷求着要这间房的样子。


  艾丽卡低头,面露悲戚:“玛萨嬷嬷……”


  丽达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指向床下的盒子,因为裙子装饰太多,她没法弯下身打开盒子,“其实我还有一双新鞋,因为去富贵人家穿那双实在是有些寒酸,就把它就在这里吧,你们谁需要……”


  “丽达!”艾丽卡修女不禁厉声打断丽达的话,但在看到修女们愣住的样子和丽达毫不在意的表情后,她的语气软下来,轻声而又坚定地提醒,“玛萨嬷嬷才走。”


  一瞬间,屋子里充满了死寂。


  良久,修院外的马车声和米哈伊尔的呼喊打断了沉默。丽达拍拍裙子匆匆离开,在她和艾丽卡擦肩而过时说:“那也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你和我差不多。”


  于是,屋里只剩下面露尬色的十位修女望着神色阴郁的艾丽卡。其中一位修女劝解道:“艾丽卡修女,别难过了……玛萨嬷嬷会允许丽达离开的,如果她还在的话。”


  杜克兰特修院住着十三位修女,修院长便是玛萨嬷嬷,她虔诚而慈爱,像一位年长的母亲尽心尽力地照顾和教导年轻的修女和暂住修院的孩子——因为战争,许多孩子失去亲人、没人照顾,于是她在能力范围内收养他们。但不幸很快降临,玛萨嬷嬷在一个月前死于平叛军和城市军的对垒,原因是她亲自为战士们送上麦酒,在流弹纷飞中停止呼吸。


  艾丽卡调整表情,让自己看上去像平时那样温和有礼。她招呼其他修女带着孩子去修院门口为丽达送行,自己则拎起一个包袱,里面是丽达的贴身衣物,刚刚丽达跑下楼时忘记拿了。


  艾丽卡修女抱着包袱下楼,看上去好像刚刚的插曲根本没发生,但谁也不会明白艾丽卡心中的忐忑不安,丽达的话在她耳边反复回环。


  “你和我差不多。”


  艾丽卡抱着包袱的双臂不禁夹紧了:


  “差不多?什么差不多?她知道了吗?会说出来吗?


  “不,且不说她未必看见了,就算是知道一切,她也没必要说出来——要说她早说了。”


  想到这里,艾丽卡修女的步伐迈得大了,她一路走出修院。就在跨出大门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再次犹豫了。


  “万一……她真的看见了,说出去了,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个可能,艾丽卡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但因为行动的惯性,她还是出了大门。她走下台阶,看到了正与米哈伊尔相拥的丽达。


  说实话,光看脸蛋和身材,丽达算不上多么娇美绝艳,比起修女们私底下认可的美人艾丽卡,她脸上的缺陷就更明显了,但这并不妨碍她魅力的散发。丽达常通过修院贩卖啤酒和面包的渠道和男人们厮混,并且在他们中间混得很成功,这源于她豪爽不羁的性格和潇洒自由的行为。丽达常为自己不够美丽而担忧失去对他人的吸引力,这大可不必,因为她真正迷人的并非皮相,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潇洒气质——这点艾丽卡修女在未来的反复思考中,可能会比丽达自己更明白——那正是艾丽卡所缺少的。


  只是艾丽卡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这点,她单纯地认为她讨厌丽达是因为后者的放纵与不忠——尽管她自己都不指望丽达能本本分分,她认为是玛萨嬷嬷的庇护害了丽达。除此之外,就是心虚引发的恐惧与憎恶,她把柄落在丽达手里。


  2.


  是的,一直被认为是玛萨嬷嬷的接班人艾丽卡修女,有她不可告人的故事。两个月前,她救了一个重伤的男人,她以为是战场中受伤流落的城市军士兵,就把他带回修院治疗。但事实并非如此,男人醒来后便笑着纠正艾丽卡的错误:


  “请等一等,我想您是误会了什么,我是从军营里偷跑出来时被误伤的。不用惊讶,对,您质问得没错,我是个逃兵。”


  “谢谢您的救助。我叫莱夫·科什耶特,不知您如何称呼,修院里的天使吗?”


  莱夫一边说笑,一边看着艾丽卡的眼睛。他身形修长又健美有力,有着一头亮丽的金色卷发和灰蓝色的漂亮眼睛;在他盯着某个人时,那双眼睛会变得极为深邃,像是要把对方的灵魂拉到他怀里一样;他的声音也低沉而具有磁性,温柔的低语就像是在人的心尖挠痒痒。


  但艾丽卡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冷冷地瞅了眼他身上的伤口,接着撂下包扎用品一声不吭走了。晚餐时再看他,已经自己包扎好了,包扎用品也一一摆好,等着艾丽卡回收。


  “谢谢,您的包扎技术真是高超。”莱夫眯着眼,面朝手上不停的艾丽卡,问,“对了,你们吃晚餐了吗?”


  回应他的依旧是艾丽卡的冷漠,但他却不在意,“看来没有,真可惜,我们不能同时进餐了。”


  “我们本来就不会同时进餐。”艾丽卡板着脸插了一句。


  “哦,那更可惜了。……我能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如果可以的话,请为我加一杯麦酒——一杯就好。”


  还没等他说完,艾丽卡修女就收拾完走了。


  第二天,艾丽卡修女依旧对他冷若冰霜,但并没有像昨天那样让他自己换药包扎。她报复性地撕开纱布,想给这个逃兵一点惩罚;可莱夫脸上丝毫没有惧色,也没有喊疼。男人只是微笑地看着她,说兴许他可以教她如何更温柔地对待伤者。艾丽卡迅速低下头,避免直视莱夫,但她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摇了。


  在准备晚餐时,艾丽卡站在酒窖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她还是开了门,带上一杯麦酒——修女不该对伤者粗鲁,这点酒就当是在表达歉意——她当时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艾丽卡对莱夫渐渐温和起来,但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关心。在看到丽达愈加频繁地出现在莱夫的房间后,她向玛萨嬷嬷提出让莱夫离开的建议,后者很快就同意了。


  “嘿,我才住了一周,你就要赶我走吗?”莱夫的眼神里仿佛有委屈。


  “一周够你休息的了。你也可以多住一会儿,但——玛萨嬷嬷收养的都是孩子,喏,你看。”艾丽卡修女弯腰轻轻抱住正四处乱跑的小安娜,又摸了摸她的头;后者看上去很开心,就亲了她一口。


  对此,莱夫只是岔开话题:“你很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


  “谁不喜欢呢?”


  “那如果我是个孩子你也会喜欢和我在一起吗?就像对万尼亚那样。”


  万尼亚比艾丽卡小三岁,在他六岁那年,将他寄养在修院一段时间的父母意外去世,无家可归的孩子被玛萨嬷嬷抚养长大。万尼亚很喜欢艾丽卡修女,他不听玛萨嬷嬷的教诲,却能被艾丽卡的劝解感化,所以修女们总称他为“艾丽卡修女的调皮弟弟”。


  出于女性的直觉,艾丽卡觉得这话里有些不怀好意,她的表情淡下来,没有回话。


  莱夫则说起自己来:“比起小女孩,我更喜欢和姑娘们在一起。十六七岁的姑娘是最可爱的,如果漂亮温柔那就更好啦,最好还会笑。对了艾丽卡,你会笑吗?我都没见你对我笑过。”


  艾丽卡想起自己的年纪,十七岁。她抱紧安娜,冷冷说:“叫我艾丽卡修女,先生。您该动身了。”


  “……好吧。”他耸耸肩。


  莱夫离开之前,艾丽卡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您身上是不是没有钱?那您以后该怎么办?”


  “没有,我的钱在受伤后被劫匪抢走了。但我还剩点能换钱的东西,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兴许能帮上大忙。”


  “家里人允许你当东西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您不知道,我可是家族里出了名的败家子……”


  这次又没等莱夫说完,艾丽卡猛地向他手里拍了什么东西,留下一句“别再当逃兵了,你家人也不容易”,就迅速离开了。莱夫甚至没看清她当时的表情。他摊开手,是一块手帕,里面是一些钱;都是零碎的小钱,但有厚厚一叠,看来是艾丽卡攒下来的。


  3.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告别。


  艾丽卡坚信这是永别。但她常常站在二楼的走道里,在那儿可以通过窗户看到大门;每次有外人来时,她都会不自觉瞅两眼,然而在看清来者后,她就兴致缺缺地离开了。有时她也会发呆,这时她的大脑会无限放空,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身为一个被修女抚养长大,不谙世事且虔诚专注的人来说,这太不正常了。


  丽达第一个发现了艾丽卡的问题,她在艾丽卡对着窗户发呆时走到她身侧问:“艾丽卡修女,你在想些什么呢?”艾丽卡的回答则是:“今天您会不会去送酒,丽达修女。”丽达知道艾丽卡不喜欢自己的作风,便离开了。第二个发现的是万尼亚,他抱怨艾丽卡时常发呆,两个人干的活儿变成由他一人承担,但只要艾丽卡肯哄哄他,他便乖乖停嘴。


  几天下来,艾丽卡也明白自己不对劲了。她开始站在苦像前,祈求主的宽恕与救赎。她为自己的不专注而愧疚,并努力摆脱这种状态。然而主似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丽达又从酒馆回来了,带着一个消息。


  “孩子们我回来啦!安娜不要乱跑,万尼亚你抱好她,她总喜欢别人抱她。”丽达来到供孩子们嬉戏的后院,分享她今天的见闻。虽说她在修女中并不受欢迎,但因为大方随性,在孩子心目中她的地位仅次于玛萨嬷嬷和艾丽卡。


  “丽达修女,今天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吗?”五岁的小安娜被万尼亚抱在怀里,咧着嘴,稚生生问道。


  “大概是遇到了一些。”丽达搬了个凳子坐下,“你们记不记得之前来修院的莱夫·科什耶特?你们见他次数不多,但他在这儿住了一星期,你们大概会知道他。”


  还没等安娜和其他孩子讲话,万尼亚就恨恨说:“我知道,一个城市军。他来的时候艾丽卡修女让我给他上药包扎,但是……您也知道,艾丽卡修女总说我粗手粗脚。只是因为我上药的时候下手重了,艾丽卡修女就叫停我,自己上药。”万尼亚越想越委屈,“他一个男人,下手重点怎么了?再说了,要是换上别人,说不定下手更重呢!”


  “是因为艾丽卡姐姐怕大哥哥疼到打你吧?”小安娜抬头挖苦万尼亚,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孩子的狡黠。此话一出,孩子们中便爆出一阵阵笑声,惹得万尼亚红了脸。


  “你在胡说什么!”​


  “我才没胡说,万尼亚最会惹麻烦了。要不是艾丽卡姐姐挡着,你肯定天天跟人打架,要么惹别人,要么别人打你。”​


  “安娜真勇敢。”


  “小安娜说得好!”


  孩子们的笑声更大了,万尼亚​的脸也更红了。他急得想喝停叫声,没想到声音越来越大,连丽达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万尼亚低下头,小安娜还憋着坏笑看他,这让他非常不快。


  “安娜,你挖苦我就算了,不喊‘艾丽卡修女’每次都喊‘姐姐’也算了,为什么你还叫莱夫·科什耶特‘大哥哥’?你不是受了他什么好处吧?”​他早就奇怪了,安娜这么勤快地找莱夫绝对有问题。


  “是呀,大哥哥给我糖吃,陪我玩还跟我讲他看过的书,他看过好多书哦。啊还有,大哥哥什么都让着我,还拉艾丽卡姐姐一起陪我玩。你也是修院的大哥哥,你哪里有他好了?”​


  ​周围的笑声和对安娜的叫好声让万尼亚一时抬不起头,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黑,最后只能对几乎要笑出声的安娜挤出一句:“小叛徒,受了几天好处就帮外人针对我了!”


  “才没针对你,这是事实。”​


  万尼亚彻底说不出话了。​


  “看来他对你很好嘛!”​丽达示意孩子们停下吵嚷,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说,“你的大哥哥发财咯。”


  4.


  ​“丽达修女说,大哥哥带着一点钱,在酒馆赚了好多好多——具体怎么赚的她没说,但她确定现在大哥哥很有钱,说下次带我去酒馆,大哥哥会给我买糖……真的吗?”


  下午,小安娜坐在艾丽卡的床上,看着背对着她的艾丽卡擦窗户。后者娇小的身躯裹在黑色的衣服里,就像晴天里的一块乌云,格外突兀,又摸不清里面是什么。


  艾丽卡​转身走近安娜,弯下腰,正好仰视女孩稚嫩的脸颊。“丽达修女在跟你开玩笑,酒馆也不是你这个年纪能去的,以后谁带你去都不要答应。小安娜,如果想吃糖就跟我说,姐姐下周就能给你买糖吃了。”


  “啊……”​一听到下周才有糖吃,安娜不开心了,“那这周的呢?”


  “抱歉,姐姐的钱丢了,这周的糖没有了。”​


  “真的?丢了多少?都丢了吗?”​


  “很抱歉,几乎都丢了。”


  “那我不要糖了,姐姐陪我玩就好——但先说好,只是这两周不吃,以后还要。”​​


  艾丽卡笑着摸摸安娜的头:“感谢您的宽容,我乖巧可爱的小白鸽。”​


  谎言当然是不好的,但艾丽卡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自己那点钱的去向。​说实话,她现在有些后悔把钱给莱夫,她知道几天内在酒馆赚大钱的方法,医生告诉过她——赌博。


  送走安娜,艾丽卡抽出床头柜里的一本小本子,她找出笔,在本子上记下今天的罪行:说谎。​修女会在本子上记下自己的罪过,每个月在神甫面前反省,由他们将本子烧掉。虽然自平叛战争开始后这个小镇已经没有常驻的神甫了,但艾丽卡仍然保持着这个习惯。她往前翻:昨天,不专注;前天,不专注,暗讽丽达修女;大前天,祷告走神……然而十几天前,她的记录还是空着的。


  艾丽卡合上本子,她明白自己是因为谁​变成这样了。根据直觉,她知道这是自己无法解决的,她决定立刻和玛萨嬷嬷谈谈。然而就在路过二楼走道时,她透过窗户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莱夫·科什耶特。


  艾丽卡害怕他是来找自己的,便缩回房间​。直到爱莉娅修女敲她门时,她才知道莱夫是来感谢玛萨嬷嬷的收留的,除此之外,他还要捐给修院一些钱。


  “玛萨嬷嬷找我做什么?科什耶特先生离开了?”​


  “他走了好一会儿了。玛萨嬷嬷让您去她房间,没说为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


  听到前面一句,艾丽卡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她甚至开始怪起自己来——他有什么理由来找我呢?真是自作多情了。


  艾丽卡谢别爱莉娅,去了玛萨嬷嬷房间。玛萨嬷嬷仍旧一副慈祥的模样,她坐在床上,手边是一张破旧的小桌,小桌旁是一把椅子——她特意搬的。玛萨嬷嬷指指椅子,示意艾丽卡坐下。后者入座后,玛萨嬷嬷说明了莱夫的来意,艾丽卡一边垂目倾听,一边心脏怦怦直跳——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知道这些。


  “……除此之外,科什耶特先生还带了礼物。”​玛萨嬷嬷从床头柜拿出一只竖笛和一袋糖,“笛子给万尼亚,糖给安娜。看起来他很喜欢两个孩子。”


  “是的,两个孩子也很可爱。”艾丽卡心虚地接过礼物,问,“他就说了这些吗?”


  玛萨嬷嬷笑眯眯地回答:“就这些啦,亲爱的。”


  “这样啊……”艾丽卡垂眸抚摸竖笛,细细回味玛萨嬷嬷的话。木质笛身的温和触感伴随简单的话语卸下了她心头积压的担忧,令她轻松不少;但一想到莱夫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暂居修院那几天的亲昵态度一去不复返,一种酸涩滋味便涌上心头。这种酸涩感刺激着她的神经,督促她把莱夫的事情说给玛萨嬷嬷听:


  “玛萨嬷嬷,我有事想说。”


  “说吧,孩子。”


  艾丽卡抬头,玛萨嬷嬷苍老而温和的脸庞在投入房间的昏沉光线的映照下蒙上几分阴影,这样的修院院长活像一尊冷淡的雕塑,温柔都凝固在刀刻的脸上,无法给予他人,没了平日里的亲和。面对这样的玛萨,艾丽卡愣住了,脑子里关于莱夫的话一时间炸了开来,东一句“他不虔诚”,西一句“他对孩子们很好”,混乱不堪;她嘴唇颤抖,面对高伟的玛萨嬷嬷,她说不出这件事的始末,也无法表露自己的心声——就像一个即将面临父母批评的孩子。


  “说吧,孩子?”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总之,我有罪。”艾丽卡又低下头。


  “发生什么了?和我说说,兴许我能帮到你。”


  “对不起,玛萨嬷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艾丽卡不自觉地握紧竖笛和糖袋,一种无力感悄然爬上心里。


  “好吧,那我就不问了,有些事情是你们该面对和克服的。”玛萨嬷嬷突然放弃了追问,她正了正身子,托起艾丽卡的肩膀,“好了,我可怜的孩子,看得出困惑正笼罩着你,但不要灰心丧气,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不过是生命途中的一段小插曲。太阳每天都会出现,生活也总在继续,不要这样低沉,你有你该做的事要做。”说着,她低头亲吻艾丽卡的额头,轻声道,“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主与你同在。”


  “谢谢您。”艾丽卡反手抱住玛萨嬷嬷,像一个孩子一般窝在她怀里。玛萨没有阻止艾丽卡的行为,而是像哄孩子的母亲一样轻拍后者背部,让她安心。


  艾丽卡并没有抱很久,很快就调整情绪收拾礼物走了。玛萨嬷嬷端庄地坐在床上,淡淡看着艾丽卡关门。随着门“吱呀”一声缓缓关上,玛萨嬷嬷眼里突然蒙起一抹悲悯。她转身从床头柜里抽出一本本子,找来笔,在几乎全部空白的本子里写下今天的日期,以及一句:


  “我向艾丽卡修女撒了谎。”


  玛萨嬷嬷把本子放回床头柜,里面还有一块黑色丝绸手帕,那是莱夫给艾丽卡的礼物。玛萨掏出手帕,手帕做工精致,花纹古朴,看上去是来自东方的高档货,不至于有多贵,但也不会便宜——至少比竖笛和糖果难得多了。


  “我相信你,艾丽卡。”玛萨嬷嬷这样说道。


  5.


  艾丽卡把礼物带给两个孩子。安娜对此十分开心,询问莱夫会不会回来,她想他。相比之下万尼亚就有趣多了,他一面询问为什么和他不熟的莱夫会给他带礼物,表现疏远之意,一面又对漂亮的竖笛垂涎不已;这样口是心非的表现着实让人忍不住逗弄他。


  “既然你不要,那我就收起来了,以后卖了作你讨生活的钱。”


  艾丽卡收起竖笛正要回去,只见万尼亚一把抓住她的衣角,红着脸说:“我以后要么去当兵,要么就在修院和你们一起生活,才不需要你卖什么竖笛给我生活费!所以,所以……”说着说着,万尼亚的眼睛就盯着竖笛移不开了,“你就把笛子……”


  “呀,万尼亚你还是想要竖笛啊!你会吹吗?”小安娜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万尼亚脸红的样子在她眼里是这么好玩,她巴不得多讽刺他几句,“要不要问问大哥哥怎么吹?”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他的东西,会吹也不要!”万尼亚暴躁拒绝,在艾丽卡和安娜短暂的沉默后,他又扭头问艾丽卡,“这个礼我该收吗?”


  “这得看你的意愿,你喜欢吗?”


  竖笛当然是喜欢的,但——


  “艾丽卡修女,我不喜欢那个人。”万尼亚低着头嘟囔,“他那么爱献殷勤,肯定不怀好意。”


  “大哥哥才没不怀好意!”


  “安娜,你先安静吃糖,好吗?”艾丽卡喝止安娜,又对万尼亚说,“但他没有表现出恶意,甚至给你带了礼物。”


  万尼亚撇撇嘴,看着竖笛,没了声音。


  “我问问这竖笛多少钱,以后把钱还给他吧。”艾丽卡叹了口气,估计着竖笛的价格。


  “不要了,我不要了!”万尼亚突然喊道。


  “万尼亚?”


  “我才不要这个!你们都喜欢他,你们拿走吧!”万尼亚头一背,再也不盯着那支漂亮的竖笛了。


  竖笛的事就以万尼亚的拒绝告一段落。但艾丽卡坚持要把竖笛钱还给莱夫,就当是她买下了竖笛;或者,她重新给万尼亚买一支。


  “一方面,钱是个问题;另一方面……”


  深夜,艾丽卡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完毕,换下黑沉沉的修女服,将柔软的灰色秀发扎成一条长辫子。艾丽卡的宿舍在二楼角落,窗户正对修院后的树林。她推开窗,窗外无垠的夜空中洒落几颗明星,星空下是小树林,侧身望去,还能看到东南边属于修院的田地。艾丽卡探出窗子,像一株刚冒芽的野草斜斜地从黑洞洞的宿舍中抽出芽尖,她更接近外面的世界了,天大地大,少女的身影显得纤弱而渺小。


  艾丽卡喃喃自语:“另一方面,怎么找到他也是个问题。”


  也许在酒馆能找到莱夫,但艾丽卡自己是不会去的,托丽达带去怕对方问东问西;想来只能找玛萨嬷嬷了,可她又怕解释不清,引得玛萨嬷嬷误会或担忧。


  艾丽卡叹了口气,肩膀靠在窗侧檐上,茫然望着无边的夜景。忽然,她发现楼下的树丛里有身影闪烁,俯下身仔细一看,的确是个人影。


  “丛子里的是谁?不要躲了,出来。”艾丽卡迅速挑起油灯,试图把那人的身影照得更清楚些。正当她担心因声音不够大而不能威慑对方,准备再喊一遍时,那人从树丛中走出。


  “抱歉,我没有要躲着您的意思。冒犯了,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艾丽卡愣住了,接着揉了揉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眼睛不会错,她惊讶地瞪大双眼,望着楼下的人:随着那人缓缓踱来的脚步,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形一点点勾勒完整,染上些许颜色,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在灯光和黑夜的交织下变得更加深邃,唇边若有若无的笑容带着暖意。


  “我是莱夫·科什耶特,您还记得我,对吗?”莱夫停了下来,行了个礼后又抬头直直地望着艾丽卡,脸上满是欢喜,“您这样扎着辫子挺好看的。”


  艾丽卡僵在窗口,令她心烦意乱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修女宿舍楼底,许多疑问从她心底涌出:你这些天都做了什么?哪来的钱捐助修院?为什么要给不熟悉的万尼亚买礼物?这么晚过来干什么?为什么要评价我的发型?


  这些话最终都汇成一句颤颤巍巍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突然想看看你,就过来了。”莱夫丝毫没有意识到这背后的问题,轻松说,“我也没想到你们修院这么容易溜进来。我只是想看看你房间的窗户,看完就走,不过被你发现了。”说完他还笑了一下。


  艾丽卡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这有什么好看的?”


  “突然想到,就来了。”莱夫说起这件事就像说起吃饭睡觉一般理所当然。他突然歪歪头,问,“你不会把我轰出去吧?”


  “我才不会管你。”艾丽卡收起油灯,“轰”的一声狠狠关上窗户。她后背贴着紧闭的窗户,油灯放在窗边的矮柜上,火光扑闪,人影幢幢。


  “跟我有什么关系。”艾丽卡双臂相环,摩挲只着一层薄衫的胳膊,沉默了一会儿,咬唇,“……的确有些关系。”她转身,偷偷打开一道小缝,透过窗户缝,她看到莱夫仍然站在那儿。艾丽卡关上窗,开始翻找衣服。


  穿着睡衣见人太失礼了。艾丽卡迅速套上一件破旧的粗布衣服,带上帽子;如果不是怕没有时间,她大概还会把辫子盘在头上好完全掩进帽子,免得莱夫在见到她时又说些什么。艾丽卡带上竖笛正要离开,然而在触碰门锁时又犹豫了:为什么非要赶在这个时间见人呢?她缩回手,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决定开窗告诉莱夫明天再来。


  然而,正当她走向窗户时,一声尖叫穿破修院的天空:


  “那里是谁?有贼啊!快来捉贼!”


  艾丽卡推开窗,正巧看见莱夫躲入树丛的身影。


  6.


  接近凌晨,玛萨嬷嬷站在院子中间,手里提着一盏油灯。周围站着修女、孩子和手执农具的居住在修院附近的农夫。


  “还是没找到吗?”玛萨嬷嬷问为首的农夫。


  “没有,玛萨修女。”


  玛萨嬷嬷点头,握着油灯提手的手指微微攒动,“真是奇怪……”


  “玛萨嬷嬷,”不远处,艾丽卡带着两位修女从教堂走来,“确认过了,重要物品没有一件丢失或损坏。”在看到玛萨嬷嬷的点头后,她转头问其他修女和孩子,“之前检让大家查房间,有丢什么东西吗?”


  “没有。”回答出奇得一致。


  艾丽卡颔首:“玛萨嬷嬷,这应该不是偷窃,或者,只是偷窃未遂。”


  玛萨嬷嬷应了一声,再次点头。


  艾丽卡继续:“而且没抓到人,这很奇怪。”


  “只是爱莉娅修女看错了而已,”丽达在一旁不屑地说,“她总是毛手毛脚的。说不定是起夜时还没睡醒,梦里想着什么人才恍惚见了人影呢!你说呢,爱莉娅修女?”对于打扰她好梦的人,丽达向来不会说好话。


  爱莉娅羞愧地低着头,像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对不起,大概真的是我眼花了。但我没有想什么人,我当时看到人影真的被吓坏了!”她起夜时偶然开窗,发现楼角落下有个人影,没多想就喊出来了,却没想到根本没捉到人。


  其中一个农夫问:“您真的看到了那个人吗?多高?是男是女?”


  “我……”


  “您记得清吗?”


  “我不是很确定……”


  “好了,别说了。”艾丽卡躬身请议论纷纷的人群停下后,转身问玛萨嬷嬷,“您怎么看?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以后小心点就行了,还有将近两个小时,大家先去休息一会儿吧。”玛萨嬷嬷摆摆手,解散修女和孩子又向农夫们道歉,“麻烦了,让你们空跑一趟。”


  “不麻烦。”为首的农夫笑得很豪爽,“如果不是修院的田,我们哪能活到现在?以后有事,也尽管找我们。”


  “感激不尽。”


  玛萨嬷嬷送走农夫们,正打算和艾丽卡单独讨论这件事,一回头却发现她人早就没了。“今晚这孩子跑累了,该回房好好休息了。”玛萨嬷嬷喃喃道。


  然而艾丽卡并没有回房间,而是在楼下树林边变站了一会儿,这是她最后看到莱夫的地方。


  艾丽卡扫过阴森森的树林,没找到人,便抬头望向自己房间紧紧闭上的窗子。“也许他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她想。


  正当艾丽卡走神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我看到那群农夫走远了。”


  艾丽卡回头,那道熟悉的身影正从阴暗的树林走向自己。。


  “呼——你们修院的女孩儿还真可怕,”莱夫脱下自己脏兮兮的外套,说,“我差点儿就被揪出来了。”


  “莱夫·科什耶特。”


  “嗯,有事吗?我很乐意效劳。”


  艾丽卡皱眉:“你究竟是什么人?”


——


东方泛白,故事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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